常安在三七之间

番外三:今安在

天元四年,陆槐和庄青如携女陆英回到洛阳,因连续四年的政绩评优,陆槐回洛阳半年后便得陛下启用,官拜刑部郎中。

庄青如则因为在民间的好名声,回来后便直接顶了原太医丞的缺儿,成为太医署第一位女医丞。

彼时,身体已经渐渐衰弱的张医丞却深陷医闹风波。

“老夫再说一遍,老夫没有医错!”

庄青如得了消息出来的时候,便看见年迈的张医丞杵着拐杖,颤巍巍地站在太医署的门口,对着门外的人吼道:“老夫做了快五十年的大夫,从未医错过病人!”

门外站着好几口人,一位穿头戴白巾的妇人抱着一个同样披麻戴孝的小郎君正跪在地上,对着一副被白布盖着的担架哭的凄惨,她的身旁还跪着一对年迈的夫妻,其中的老妇人伤心欲绝地靠在老丈身上,无声哀嚎。

正前方则是一位年轻郎君,他见张医丞回应,大声叫道:“怎么不是你医错了?我兄长平时身子健壮,来你们太医署医治,回去后人便没了,不是你医错了还能是甚?!”

张医丞怒道:“他确实来这里医治,可伤口不深,我开个方子叫他回去休养几日便可,谁知道怎么没了?”

“那就是你的错!你都七八十岁了,定是老眼昏花开错了方,扎错了针,才医死了我兄长!”那郎君振振有词,“可怜我那兄长还未到而立之年,留下我那侄儿才六岁!孤儿寡母的,叫她们日后怎么活啊!”

这般撕心裂肺的话,让那妇人和小郎君悲从中来,大声哭了起来,那对年迈夫妻更是扑到白布身上,口中叫着,“我的儿,你的命好苦啊!”

百姓们受到他们的感染,纷纷对着张医丞指指点点。

可怜的张医丞年纪大了,嘴巴也不利索,只能红着眼哆哆嗦嗦地怒骂着。

庄青如蹙眉,快步来到门口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夏乐瞧她来了,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,“这家人前几日带他家大郎君来太医署治病,下面的医官外出了,恰好张医丞得空,便给他们医了一下,谁知道回去不久后,那位郎君便没了,他们怀疑是张医丞开错了方子,非要他偿命!”

说罢,他不屑地补充道:“呸!也不瞧瞧张医丞是谁?他便是忘记吃饭也不会开错方子,我看他们就是想讹钱!”

庄青如心中了然,张医丞已经许久不行医了,只是他大半辈子都给了太医署,舍不得离开,平时只在署里教几个徒弟,侍弄些药草,当做养老了。

这次也是好心出手,谁知道便出了这档子事儿。

庄青如自然相信张医丞的医术,不过人确实死了,总要有个说法,张医丞都快被气晕了,只能她上了,她径直走到众人面前,冷声道:“都闭嘴!”

那哭嚎的郎君瞧见一个女郎站了出来,下意识道:“你是何人?这里没有你一个小娘子的事儿,一边去!”

夏乐立刻跳了出来,大声呵斥道:“瞎了你的狗眼,这位是我们庄医丞!”

庄青如今日并没有穿官服,是以百姓们也不认得她,听见有人说是太医丞,他们纷纷住了嘴,狐疑地看向她。

一个女医丞?还这么年轻?真的假的?

庄青如没有管那些百姓惊讶又怀疑的眼神,看向那位年轻郎君道:“此地不是你撒野的地方,你若是有冤情只管去衙门报官,想来会有人为你做主。”

那位年轻郎君被庄青如冷然的神色吓坏了,但他依旧吼道:“报官?报官能作甚?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哪里管我们百姓的死活?他杀了我兄长还想抵赖不成?我要杀了他为我兄长报仇!”

说罢,他突然站起身来,狠狠地推了一把庄青如,直接冲向张医丞。

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,庄青如被推了一个趔趄,差点儿跌倒在地。

张医丞在庄青如出来的时候已经渐渐冷静下来,正想好好解释一番,那人突然冲他袭来,双臂伸出,双手呈掐握之势,猛地擒住他的脖子!

“放手!放开张医丞!”夏乐等一众医者反应过来,连忙扑向那郎君。

可他们只是一些医者,比起常年劳作的年轻郎君的力道差了一截,那郎君竟凭借着他的一身莽劲掐的张医丞脸颊泛红,双眼凸起。

就在众人着急忙慌想将人拉开的时候,那人忽然身子一僵,两眼一翻,整个人无力倒下。

伴随着众人的尖叫和那人跌倒的身子,庄青如的脸出现在他的背后,在她的手上,还捏着一枚闪着银光的针。

众人愣住了,谁也没想到平时温和好脾气的庄医令会这般下狠手,要知道她的那一针可是扎在了人的风池穴,一个失手便会致人于死地。

可看着她那冷漠的表情,谁也不敢开口。

“都让让!衙门的人来了!”

这场闹剧以衙门的差役和仵作的到来画上了句号,仵作当场验了尸,原来那人本是受了伤,张医丞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,其中有一味药材与酒相冲。

他无视了张医丞的交代,想着喝几杯也不妨事,岂料同桌好友多次劝酒,使他兴致上头便多喝了许多,最终在睡梦中没了。

他的兄弟是个混不吝的,兄长死后,他为了讹钱,便说服二老与嫂嫂,将过错全都推到了张医丞的身上。

真相大白后,几人全都被衙门的人给带走了。

而张医丞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门口的百姓,转身回了太医署。

庄青如知晓,他的心凉了。

她并没有去劝张医丞,默默地安排好公事,赶在宵禁落下之前回了家。

夏末的晚上还是有些冰凉,陆槐哄睡女儿之后,拿着一件斗篷去了院子外面。

庄青如正坐在石凳上发呆,斗篷一披上肩膀,她便回过了神,“我不冷。”

陆槐没理她,给她系好斗篷后,坐在了她身旁的石凳上,“因为今儿太医署的事儿?”

他今天带女儿出门玩的时候碰巧听到了此事,只是庄青如没说,他便没问。

庄青如闻言,道:“我只是在想,我们这些医者治病救人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陆槐道:“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,自然没有十全十美之人。”

庄青如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我有没有和你说过,我曾做过一个怪梦。”不等陆槐回答,她自顾自道:“我在梦里去了一个神仙之所,那里的人医术高超,才思敏捷,我遇见了一位老人家,他是个有名的大夫,救治过无数的百姓,也为家国呕心沥血。”

“他瞧我可怜便收我做了徒弟,他嘴巴很毒,脾气也不好,常常骂我们这些徒弟不学无术,可转头又细细地替我们纠错寻过,一点一滴指点我们,我在那里是没有亲人的,他便像父亲一样关心我,照顾我,我拼命地去学习,想着日后可以回报他的恩情,可是有一天,意外发生了……”

庄青如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,老师刚刚下了一台手术,她跑去给他买吃的,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手术室外面站了一堆人。

医生们丢下手中的活儿匆忙赶来,护士们提着各种器械疯了一般往手术室里面冲,无数个嘶喊声和咆哮声在她的耳边炸开。

“快,程老不行了!血呢!血来了吗?”

“叫院长过来!赶紧通知家属!准备心肺复苏!心肺复苏!”

程老?是她的老师吗?老师怎么了?

为什么地面上有那么多血?为什么老师的鞋会丢在角落里,上面的血又是谁的?

庄青如想到了某种可能,手中的包子掉在了地上,整个人无助地瘫软在地。

“程老他……走了?”陆槐小心地问道。

“走了。”庄青如抬起头,努力让眼泪不掉下了,“他年纪大了,那几刀伤了他的心肺,当天便没了。”

“后来我们才知晓,那个人的女儿遭了意外,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,老师拼尽全力也没将人救回来,可那人却怪罪老师,觉得是老师没有尽力,害他连他女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。”

“我也没有。”庄青如的眼角在月色下闪着微光,“我也没见到老师最后一面。”

老师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,他本该受人敬仰,灿烂辉煌地度过一生,可却这样死在了他为之奋斗半辈子的地方,死在了怀疑、指责的眼神之下。

在老师死后,庄青如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动摇,她将自己关在家里,对着老师的照片无声痛哭。

她痛恨自己在老师活着的时候顶撞他、气他,她痛恨自己在那个时候离开了老师,错过了救他的机会,她更痛恨那个杀了老师,却叫嚣着自己没错的凶手。

难怪她会对张医丞之事起这么大反应,陆槐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,轻声问道:“那后来呢?”

“后来啊……”庄青如吸了吸鼻子,强笑道:“后来,后来我就醒了啊!”

也许是心太痛了,她只记得自己哭昏了过去,醒来后便来了这里,成了一个刚刚出生三天的庄青如。

陆槐忽然明白了什么,他知道庄青如身上有秘密,但他一直不曾追问过,现在看来这便是她的症结,所以在遇见她的时候,她瞒下了自己会医术之事也有迹可循。

因为受过那样撕心的伤,她选择将梦中的一切埋葬,成了懒散的、无忧无虑的庄青如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抱住她,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,“是我逼你的。”

当年在那个房间里,是他亲自将银针递到了她的手里,逼她重新拿了起来。

庄青如摇摇头,“是我自己的决定。”

是阿耶阿娘和兄长给了她另一条生命,哪怕是梦中的她只会混吃等死,他们都无限纵容,她不后悔重新学医,也不后悔救人。

陆槐只是帮她下定了决心,让她重新站在阳光之下罢了。

“我会陪着你的。”陆槐想,她之所以会那样的伤心难过,不仅仅是因为老师无辜被害,也是因为她失去了唯一爱她的亲人,但现在不一样了,“你有我,还有阿英,我们会永远陪着你,你再也不会孤单了。”

“好。”庄青如听着耳边传来的心跳声,心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。

天元十八年,四十四岁的陆槐不顾陛下的挽留,执意辞官。

对此,陆枫很是不解,“你已经做到了刑部尚书,未来进入内阁已是定局,现在致仕未免太可惜了!还有嫂嫂,她现在已经做到了太医令,你作为一个男儿,岂能落嫂嫂身后?”

“所以我才准备回去洗手作汤羹啊。”留着美髯的陆槐笑道:“我已经为国尽忠二十年,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,得回家陪你嫂嫂了。”

他曾在心中暗暗发过誓,如果上天不愿早早收了他的性命,他会将此生分做三份,一份还给耶娘,一份许身为国,剩下的一份,他要将它送到庄青如的手中。

如今,是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。

说到陆槐的身子,陆枫不说话了,这几年他的身体虽然在庄青如的照料下没有犯过重病,可谁都知道他底子太薄,寿数比寻常人要少,指不定那一日便走了。

陆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,“以后,陆家的担子便落在你的身上了。”

他和庄青如一生只有陆英一个孩子,陆槐的延续和辉煌全都要落在陆枫的身上,他对这个弟弟十分愧疚。

陆枫扭过头,低声道:“放心,我会照顾好你们的。”

无论他们中谁先离开,剩下的人都会是他的责任。

天元三十四年,原刑部尚书陆槐在妻子的怀中病逝,享年六十三岁,已经成为一方大将的张承安连夜从边疆赶回洛阳祭奠。

天元四十九年,太医令庄青如在梦中离开人世,同年,她耗尽一生写成了医书成为太医署讲经,并根据她的遗愿传授于天下所有医者。

常安在,今安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