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安在三七之间

番外二:故地游

天元三年,二十五岁的崔度重游蜀州,来到了新津县。

新津县令依旧还是吴明府,不过跟在他身边的葛县丞已经不见了,换了一个年轻的郎君。

“他啊,在巡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,回家养了几日便没了,我这个老不死的倒是比他能熬。”吴明府和崔度站在郊外的山丘上,看着不远处热闹的村落,一脸欣慰,“好在这些年这里上了正道,我也能安心去见他了。”

崔度看向他,这个叫他记忆深刻的老人,比九年前更加苍老了,他佝偻着背,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,可他却倔强地把他拉到山丘上,让他看一看这里的变化。

吴明府声音嘶哑道:“我一直记住陆明府、游县丞还有庄小娘子他们,可惜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回来看过,等您回去后,见到他们可得好好与他们说一说,就说老夫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,新津算是活过来了。”

崔度道:“他们都外放出去了,陆槐如今做了上县的县令,游璟当了驸马,也成了一州长吏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庄小娘子和陆槐成婚了,随他一道赴任,在当地建立了医学馆,教出了不少好学生。”

这些年他虽然在路上,但关于庄青如的消息一直没有停止过,他知道她和陆槐生了一个女儿,外放出了洛阳,在任上勤勤恳恳,为百姓谋福祉。

听说他们的政绩已经连续三年为优,算起来明年应该能调回洛阳了。

“好事啊!当年老夫便看出他们两个情投意合。”吴明府笑眯眯道:“崔郎君,那你呢?你也不小了,还没成婚吗?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崔度笑道:“所以现在都害怕回去了。”

听说他阿耶阿娘在洛阳给他相看了好些小娘子,只要他一回去便是绑也要绑去成婚,可只有崔度心里知晓,庄青如和陆槐早晚回会洛阳,他不愿面对,只能选择逃避。

吴明府似乎明白了什么,摆摆手道:“一个人也挺好了,自打老葛没了后,再也没人管老夫喝酒吃茶了,多逍遥自在。”

崔度抿唇一笑,没有再说什么。

与吴明府分开后,崔度并没有离开新津,而是在县城里的客栈里开了一间上房,准备再多待几天。

今日恰逢仲秋节,新津县的长街上也多了不少出来游玩赏月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。

平时到这样的节日里,崔度都会感觉到几分孤寂,不过这次也许是故地重游的缘故,他看着来来往往提着花灯的百姓,心里却涨的满满的。

“阿郎若是肯回去,今年咱们便可在家里过节了。”小厮嘀嘀咕咕道:“咱们都出来好几年了,没准儿家里人都忘了咱们。”

崔度神色不变,“那我叫人送你回去,换一个人来跟我如何?”

小厮立刻僵住了脸,手足无措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!阿郎去那里我就跟到那里。”

他是从小便跟着崔度的,这么些年几乎从未分开过,阿郎性子好,待人温和,他才不要离开阿郎,方才不过是抱怨几句罢了。

崔度笑笑,“不逗你了,你自个儿去玩罢,看中什么便去买来,就当是给你的节礼了。”

小厮立刻眉开眼笑,连声道谢。

他一到新津便发现这里和以前不同了,得益于那金丝楠木的诱惑,新津县这几年来了许多商人、工匠和贵人们,连带着这里的生意也活络了起来。

旁的不说,只拿客栈来说,九年前这里只有一两家破旧的客栈,现在一条街都有十几家了,还有那些摊贩,明显多了许多手艺活儿,尤其是那木雕手刻玩意儿,做的相当精巧别致。

小厮虽然面上很激动,但人并没有离开崔度太远,就这么在摊子上站一会儿又追上,再站一会儿,再追上。

然后便撞到了人。

“对不住!对不住!”小厮一看那人手中的花灯被自己撞坏了,连忙道歉,“是小人没看清路,搅了小娘子的雅兴。”

快了两步的崔度听见小厮的声音,连忙转身回来,先是从那两人行了一礼,道:“抱歉,是某家小厮没眼力,某代他赔个不是,这花灯某愿三倍赔偿!”

那人还没说话,旁边的男子疑惑地问出了声,“你是……崔郎君?”?崔度一愣,抬眼看去,也惊讶道:“卫郎君?是你!?”

那人勾唇一笑,可不就是那个已经被流放了的卫惊鸿吗?

片刻后,几人在一间茶楼里坐了下来。

崔度忙不迭道:“卫郎君,多年不见,你竟然在这里?你可还好?”

当年在洛阳相遇的时候,他曾问过卫惊鸿的事,庄青如对此并没有隐瞒。

卫惊鸿笑了笑,尽管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,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风光的影子,“我还好,洛阳几次大赦叫我侥幸活了下来,如今在新津做个教习音律的夫子。”

崔度沉默了,确实短短九年里,皇宫已经换了三位皇帝,每次登基便大赦天下,他一个流放之人,确实会被赦免。

“是我浅薄了。”他拱了拱手道: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和……这位小娘子。”

看那女郎似乎已经到了双十年华,却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,他实在拿捏不好她与卫惊鸿的关系。

卫惊鸿看出了他的窘迫,笑道:“来,我与你介绍,这位是穆小娘子,她乃合州人士,与陆夫人……就是庄青如乃是故交。”

穆喜宁大方地冲他行礼,“久闻崔郎君大名。”

崔度却十分惊讶,“原来小娘子与庄……陆夫人乃是旧相识。”

卫惊鸿道:“当年我被释放后无处可去,想着这蜀州也算是一处山明水秀之地,便辗转来此定居,恰好遇见了同样搬来这里的穆小娘子,后来发现咱们有几位共同旧识,承蒙她不嫌我戴罪之身,认我做义兄,这几年也算过的舒心。”

穆喜宁道:“兄长哪里的话?你是戴罪之身,我也没好到哪儿去,咱们谁都不嫌弃谁罢了。”

崔度眼中满是好奇,但他却没有细问,只道:“卫郎君之罪原是小人作祟,穆小娘子若是受了冤屈,某兴许能帮上一二。”

他不是爱管闲事之人,但想到此人与庄青如相识,便忍不住想插手。

穆喜宁与卫惊鸿对视一眼,后者笑道:“你应当许久没去过合州,才不晓得她的大名,她并非有冤屈,只是名声有损罢了。”

接下来,卫惊鸿便将当年合州之事细细说了一遍,

“所以,穆小娘子是因为装病之事受连累才……”崔度诧异。

“是啊。”穆喜宁神色坦荡地补充道:“当年是我自愿与阿耶做戏,奈何合州的百姓却当成了真,传言我有恶疾在身,言语多有中伤,阿耶阿娘无奈,非要带我搬来蜀州,其实我自个儿都无所谓,女儿家何必非要困于后宅?”

“就说以前有位升平长公主,巾帼不让须眉,领兵打仗护国安宁,还有位桑仵作,她一介平民之身却做到了大理寺少卿,着实厉害,我虽没甚大才,却也想效仿两位前辈自立自强,不至于庸碌一生!”

她阿耶阿娘因为无人敢提亲一事在家里愁的睡不着,但穆喜宁却乐得逍遥自在。

崔度却笑了,抱拳道:“那某便替两位先祖多谢穆小娘子的称赞了。”

穆喜宁一愣,“你……”

“那位桑少卿正是先祖母,升平长公主乃先太祖母。”崔度含笑道:“她们若是知晓得后人如此称赞,理当欣慰至极。”

穆喜宁腾地站了起来,激动道:“原来是两位前辈的后人,失敬失敬,哎呀!方才是我多嘴了,光想着两位前辈的英勇事迹,却失了礼节。”

崔度摆了摆手,他想这位穆小娘子倒是有趣,旁人听见他这样说,定会联想到他的家族,然后对他大肆称赞,也只有她满心想着他的两位先祖。

不愧是庄青如的好友,两人的想法出奇一致。
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穆喜宁的眼神都亮晶晶的,看崔度好似一块鲜美可口的肥肉,以至于卫惊鸿都不忍心拉她离开。

再后来卫惊鸿和崔度便时常见面,偶尔还会带着穆喜宁一起,几人将蜀州逛了个遍后,转道又去合州小住了几日。

在此期间崔度不幸染上了风寒,好在穆喜宁救治妥当,他在客栈躺了几日后便痊愈了。

“如此,穆小娘子在陆夫人的表兄那里做事?”

穆喜宁收拾着手里的药箱,笑而不语。

卫惊鸿便解释道:“不错,薛郎君将新津的医馆全都交给了她打点,宁娘这几年也学了些医术。”

“不过是些皮毛罢了,承蒙薛表兄看得起,愿意给我一件事儿做。”穆喜宁由衷感谢道:“这新津县也只有薛家肯聘用我,我知晓他们是看在庄小娘子的份上才如此优待。”

她的医术也是这几年才学的,薛家的无私帮助和她本事的天赋和努力,让她在新津渐渐有了不小的名气。

卫惊鸿摇摇头,“薛表兄心地善良,却并非愚昧,他定是看出你的才学和胆识,才愿意将医馆交给你,与庄小娘子并无干系。”

“是啊,穆小娘子无需妄自菲薄,这段时间以来,某瞧着穆小娘子是个心胸豁达,才思敏捷之人,也难怪将这医馆打理的井井有条。”他指了指自己,调侃道:“不像我,这么多年一事无成。”

穆喜宁微怔,忽然道:“我曾读到过一句话,叫’往者不谏,来者可追’,我不知其深意,但却莫名觉得合适崔郎君呢。”

正如崔度称赞的那样,她是个聪明的姑娘,岂能看不出此人困守于过去,迷茫于未来。

崔度看着那双似乎看透到他内心深处的眼睛,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,仿佛他不愿展现的情感无情地暴露在她的眼中,痛的厉害。

崔度狼狈地逃走了,再也没有见她。

半个月后,他向吴明府和卫惊鸿辞行,再度和小厮踏上了旅途。

小厮骑在马背上,看着面前一分为二的岔路,扭头问道:“阿郎,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啊?”

崔度顿了顿,像是陷入了思考,待到马儿不耐烦地嘶鸣了几声,他方才回过神,眼眸里有了决定,“回洛阳!”

说罢,他不等小厮反应过来,自个儿打马飞奔而去。

他或许还是无法做到遗忘,但却不想将自己困在原地,洛阳是她的归处,亦是他的故乡。

他想,他该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