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沼泽人

“瑞文，听说你出去旅游掉海里了？”

　　瑞文趴在课桌上，百无聊赖地嚼着笔头。他最怕作文作业，哪怕他想方设法把他掌握的所有文学知识全都运用起来，老师还是会说他写的文章干巴巴的，没有感情。　　他坐的位子被调侃为最适合偷懒的座位。夏日的阳光透过教室最后一排的窗户悠悠洒在课桌桌面上，他手背上的皮屑化作发光的尘粒漂浮而上。　　“在水里的时候，有没有鱼游进你的嘴巴里......”　　“走开。”　　瑞文伸出手，把查理的脑袋给推开。　　“别这样啊！人家关心你一下。”　　查理一屁股挤到了旁边的椅子上，一把搂住瑞文的肩膀。　　“没想我吗？”　　“一边去。”　　“怎么感觉你大难不死回来后变得更冷淡了......欸，你该不会变成海藻人了吧？”　　“海藻人是什么鬼？”　　“嗯，就是那个什么，被闪电劈中，跑出来第二个自己之类的？”　　“那是沼泽人。”　　“差不多啦，就是那个，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你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悖论。”　　“你以为我们生活在魔法世界啊？”瑞文白了查理一眼。　　“我就是我。况且，我感觉也没有哪个人会吃饱了撑来冒充我。”　　“况且，就算我哪天真的变成不是我的‘我’了，我也就两腿一伸，日子照旧，反正过去不可能再回来。最怕的是过去的‘我自己’回来找我麻烦，要我把属于我自己的一切还回去。”　　“怎么感觉像厉鬼寻仇一样？”查理的胳膊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占据了瑞文的半张桌子，另一只胳膊仍然环在他脖子上。　　“行了，热，撒手起开，不然你帮我写。”　　“这不是还有两天才交吗？今天我陪你到家里写去。我是被派来叫你出去踢球的，我们差个守门员！”　　“我？踢球？你看我行？”　　“守门员嘛，站门口玩手机的，反正以对面那球技也不会有球到你那边去。刚好，今天上你家去打《生化危机》，让你雷叔请我吃冰淇淋。”　　“不是，你怎么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蹭上我叔了？”　　“就当陪你上学放学共计一千五百多天的辛苦费咯！”　　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......不对啊。”　　瑞文手里的笔杆一下掉到了桌面上，扭头对上了查理的眼睛。　　“你怎么知道雷叔这个称呼的？不对，你怎么跑来这里的？你不是来不了吗？”　　“可我现在就在这啊！”查理穿着一身中学校服，沐浴在盛夏阳光中。他捡起瑞文掉落的笔杆，用笔尖轻触作文纸面。　　“记忆很脆弱，就像作文一样，想怎么写都行。瑞文，如果你对待沼泽人的态度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，那你应该以平常心照单全收才对。”　　“不对！”　　瑞文猛然低下头，看见作文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“真相”！　　查理一把抓住了瑞文的手，把笔塞回他手上，深可见骨的伤痕隐藏在校服袖子之下！　　“你忘了吗？”　　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。　　“不论发生什么事情，我们都永远不会分开。我们是永远的朋友！”　　“不对，不对！”　　瑞文挣开对方的手，笔在作文纸一划，“真相”一下扭曲成了密密麻麻的“谎言”！　　“你不应该在这，查理！回去，院长会发现的！”　　自己的记忆绝对出了问题！　　瑞文的意识挣扎着，试图从粘稠的空气中挣脱，课桌融化，无数气泡自他身边升起，脚底传来了深渊的咆哮！　　下一秒，一条腕足卷住他的腰，用力将他拽出了冰冷刺骨的水面！　　“唔！”　　瑞文重重摔在了“亚空巨鲸”的背上，大浪越过他的头顶打了过去！　　“没事吧，孩子？”教授的声音在他耳边关切地响起。　　“查理，是查理，是他把我拖下去的......”　　瑞文在鲸背上缓了好一会儿，喃喃自语道。　　作为自身意识的一部分，查理似乎真的打算挑起内讧！　　“谢了，卡梅隆。”他扭头看向把自己拽上来的影子。　　“海浪会倒映出人们潜意识中的梦魇。”教授解释道：　　“你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都会在海水的倒影中呈现，然而，这并非现实。有许多的水手正是因为盯着海面太久而发狂，甚至主动跳入海中。”　　如果我是个普通人，刚才早就死了，瑞文的心中不由涌现出了一丝后怕。　　又来了......为什么每一个“自己”都想要自己的命？　　“看，我们快到了。”　　“亚空巨鲸”已经回到了光亮的边缘。瑞文向前看去，看见了远处一座小岛的轮廓。　　阴森的雾气中，小岛上的建筑物若隐若现，闪烁着几盏明灯，四周各设置着几座哨塔，宛若一座防备森严的堡垒。　　“看起来倒不咋地。”瑞文迅速在心中思索起了突袭的方法。想要干掉一群普通人对他和卡梅隆来说轻而易举，但他打算先从船只下手。　　“没有了船，他们就走不了了。到时候慢慢处理也不是问题。这个午夜还蛮长的，现在离预言中的第五个黄昏还很远，我们时间还挺充裕。”　　“亚空巨鲸”缓慢地穿过洋流带。瑞文趴在鲸背上，仔细地观察着岛屿的轮廓。　　“总觉得......它看起来像是头巨大的动物？”　　“这样的岛屿在虚海中偶尔可见，这座岛应该是一头或几头死于百年前的海兽形成的。这些‘活岛’是相当珍贵的，它们的岩壳下方能钻出那些动物钙质化的油脂，是很好的燃料。”　　“换句话说，那些岛上的建筑就是用尸体里的脂肪发电照明的咯？”　　午夜还没过去，瑞文不敢轻易下水游上岛屿勘察，生怕又在水里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幻影。　　岛屿上的光芒同样不是寻常的白色或黄色光晕，而是泛着幽绿色的一只只发亮眼睛。　　构成岛屿的巨大尸体，同样在以燃料的形式重获新生！　　大约两个小时后，黄昏开始取代夜空的漆黑。趴在鲸背上的瑞文用流体保护头部，抓紧卡梅隆的腕足，看准时机，一下跳入了湍急的洋流之中！　　水流立刻卷着他的身躯漂了一段距离！瑞文伸出流体触腕，朝水底的礁石放出丝线，固定在其上。　　在海床上，寄宿着数不胜数的斑斓珊瑚！无数的枝条像手指般向水面延伸，仿佛无数在水底挣扎的人！　　“慢着，这些好像就是......”　　瑞文朝远处看去，赫然看见了好几艘大船的残骸，无数藤壶和珊瑚寄宿在龙骨和甲板之上，哪怕船体崩塌消失也还保持着它们原有的形状！　　整片海床上都是船骸！海面上的洋流吞噬着每一艘意外闯入的船只，经年累月的积攒让船和船员一同化作了海床本身！　　眼见洋流转向，瑞文松开丝线，顺着水流漂流了一段时间，穿梭了好几次，直到海岛的另一侧近在眼前。　　“看守还蛮森严的。”　　他将脑袋悄悄探出水面，看见了岸边的好几座哨塔，窗眼中的机枪，塔顶的微型迫击炮，无一不让他回想起地球世界所见的光景。　　“导演，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海边看的哨塔吗？”　　瑞文自言自语道：　　“我也没想到，居然会在这里再看一次。”　　岸上的哨兵们压根就没有发现迫近的危险。他们的目标放在可能出现的航船上，根本没想过有人能“不要命”地一个人游过来。　　瑞文带着同伴在北部浅滩登陆，小心地爬上黑色的沙滩，让卡梅隆重新缠回身上。　　立刻就有沙底的微小生物缠了上来。数十只黑壳蟹爬上了他的腿，仿佛把他当成了被浪打上岸的人类尸体。　　从它们的反应速度来看，它们肯定不是第一次食用人肉！　　瑞文操纵流体，一下把它们拍开，穿梭进岸边的林子里。数条眼睛澄黄的大树蛇被他惊动，纷纷将颈子旋转一百八十度，正对着他。　　“这座上的生态还真完整！”　　瑞文在藤蔓和泥沼中行走了一会，四下张望。在开杀戒前，他得把岛屿全部勘察一遍，主要是看看上面都住着些什么人，有没有无辜的居民。　　文明的痕迹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。　　十几座工厂建筑紧挨着森林，冒着滚滚浓烟。它们用沼泽的水冷却涡轮，燃烧着幽绿的熊熊火焰！　　“啧。”　　瑞文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。　　岛上的主要劳动力，同样是长屋人！　　一群群皮肤黝黑，长手长脚的长屋人搬运着一箱箱木炭，石墨和硝石，在没有铺好的小道上行走。　　这群长屋人应该早在香蕉战争之前就居住在这里了。战争开打的时候，他们并未参与同胞们的抗争，一直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岛屿之上。　　瑞文从卡梅隆的影子里摸出一张纸片，伪装成了一位身穿便装的白人，用黑语叫住了其中一队搬运工。　　“今天进度如何？”　　“好极了，长官。”其中一名长屋人敬礼致意。　　“为了维护持续百年的和平年代，我们需要制造更多火药。”　　瑞文立刻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对。　　这里的长屋人，不知道战争已经开打了？　　从进一步的交谈中，他进一步意识到，岛上的长屋人们或许压根就不知道有香蕉战争这一回事！他们被困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，重复着祖先一直在做的工作，甚至和白人们相处得相当融洽！　　“怎么会有战争呢？这么些年来，我们的岛上甚至很少有人死于非命！”　　毁灭长屋人的武器，竟然是由长屋人自己制造的！　　这讽刺的事实让瑞文一阵唏嘘。与此同时，他也不由犹豫起来。　　眼前这群长屋人，究竟算不算是敌人？　　要说是，他们对雇佣兵用自己造出的武器屠杀同胞的事情毫不知情。　　要说不是，他们又是这个罪恶轮回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　　小岛上的氛围其乐融融，看起来比伊洛克岛还要好上不少。这里大概住着两三千名长屋人，他们抽着烟，与白人监工们相谈甚欢，有的还会说烈日语。瑞文注意到，雇佣兵团同样在用薪资券充当薪水敷衍岛上的长屋人，但由于这座岛基本不存在对外贸易，货币从不外流，人们对这种安排都很满意。　　“没有战争，没有。”　　在瑞文不经意询问起来的时候，所有人都矢口否认。　　“这个世界都已经和平了一百年了，怎么可能会有战争呢？”　　雇佣兵团的战船一排排地停靠在西面的码头上，比瑞文预想中的数量还要多，还有数十艘大型战舰在造船厂里赶工。内陆工厂内，一吨吨火药，一排排枪械被装箱运上卡车，运送到几座分散在岛屿四周的军火仓库里去。　　岛屿本身并不大，尽管这些雇佣兵已经相当聪明地分散了军火库，防止入侵者的炮弹造成连锁反应，但倘若自己使出全力，依旧能在极短时间内毁灭一切！　　“距离预言时刻还有三个黄昏的时间，但是他们估计很快就要让战船起航了。”　　瑞文闲逛到了码头附近，与搬运粮食的长屋人们走在一起。一旦有战船离岗，他将不由分说地发起攻击！　　就在这时，他感觉有个长屋人撞了一下自己的胳膊，力道显然不是不慎所致。　　“什么人？”　　瑞文转过身去，正对上一名长屋人焦急的眼睛。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左右，穿着一身汗衫，胸口处有血迹隐约透出。　　见瑞文回过头来，他急切地招了招手。　　“过来，朋友，我恳求你过来听我说说话。刚才我听见你在街上说了那些字眼，说战争，说死人了，对吗？”　　“是的。”　　瑞文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去，那长屋人立刻拉着他到了个隐蔽的草棚子下。　　“这么说，你知道外面发生过战争？”　　“我就知道！”　　那人听闻此言，一下激动不已！忙刷地一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。　　“他们都说我疯了，他们都说岛上没有死人，他们都说我在做梦，或者喝多了肉豆蔻酒，出现了可怕的幻觉！”　　被扯成两半的汗衫下包着树叶。那人一片一片地将沾血的叶子从身上揭下来。　　“可是我看到了，我把它们纹在了身上，每天纹一点，纹身是不会说谎的！长屋人的纹身是不会说谎的，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！真的有战争！岛上真的死人了！死了很多人！”　　瑞文看见那人身上带血的粗糙纹身，眉头不由一皱。　　在那人的胸前纹着一幅可怕的光景，一辆敞篷大卡车载着一堆小山般高的尸体，缓缓驶进了岛屿上的一座山洞之中！